时间:2019-11-18 10:50 我学我网 点击分享
2019年是颜文樑等发起的苏州美术画赛会创办100周年,画赛会正是三年后苏州美专诞生的序曲。值此苏州美术画赛会百年、苏州美专创建97年之际,推出“口述·苏州美专”系列。
90岁的董蕾是寻访中的唯一女性,毕业后曾就职上海电影制片厂,后旅居日本从事艺术创作。晚年受柯灵先生召唤,回归故土重拾画笔。沧浪水畔的罗马大楼,既是她心中的“水晶宫”,也是艺术之梦的起点。
“须知过去永不复返,未来决不先到。今日为昨日之未来,急起直追,坐言起行,努力于现在之力行。”对于颜文樑先生的激励,董蕾始终铭记,澎湃新闻获悉,目前她正在克服骨折伤痛,临摹颜文樑经典的“威尼斯油画系列”,以期努力向世人还原一位真正的颜文樑和他的艺术探求。
2012年,董蕾参加苏州美专师生12人展,回到苏州沧浪亭。
“我自小就对西画着迷,从1949年入学苏州美专,开始了我梦寐以求的艺术生涯。离开学校以后,仍经常去颜师家求教。在50年代末,身处逆境,颜师对我说,一个人的一生不会永远不幸,幸福的人也不会永远不变。颜师给了我自信,使我能含着泪水拼命地画,是画笔让我懂得了在生活里,任何事物不是永远不变的,也不是任何事物都是黑白分明的,在黑白之间有一系列的中间色。如今调色板上那一层层刮不去的斑斓色彩,便是60年人生的印记。”
董蕾上海家中画室2019年4月
这段文字的作者董蕾,1930年出生于江苏常州,1952年自苏州美专西画系毕业后,进入上海电影系统工作,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至新世纪初,旅居日本从事艺术创作。在澎湃新闻“口述·苏州美专”系列采访中,她是唯一的女性,美专沧浪亭最后一届毕业生。年届九十,两度骨折,却握紧画笔,顽强站起。
青果巷的种子,沧浪亭的根
1912年初,蔡元培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,主持修订教育部学制,第一次在政府法令条文中宣布教育上的男女平等。翻开刘海粟《上海美专十年回顾》,记录着1919年上海美专首次招收11位女生。1920年,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实现了男女同校。苏州美专成立次年(1923),女学生徐慧珍入校,成为苏州男女同校之始。一年后,第三期招生时,40名录取者中,女生已超过10人,东校舍特辟三间为宿舍。今天沧浪亭北面,隔水相望,东侧翠树环绕的一壁黛瓦粉墙处,就是当年的女生宿舍。
颜文樑《佛罗伦萨广场》1930油画
19岁的董蕾,曾在这里度过三年。“青果巷的种子,沧浪亭的根”是她一生的写照。一条青果巷,藏有半部常州史:有书画家恽南田、唐宇昭、唐于光;有语言学家赵元任、周有光;也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瞿秋白,名士大家遍及文学、哲学、艺术、教育、医学、政治、实业各领域。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,少女时代的董蕾,与《芥子园画谱》,素描画册,美国《LIFE》(生活)杂志相伴。满脑子“学画梦”,又对西画着迷的她,听说“解放后,学校里学生少,老师都回家了,现在可以欠费读书”,便走出青果巷,告别“儿时的回忆”,来到了“沧浪亭的象牙之塔”。
“当我入校时,男女同校已经不是问题。沧浪亭学生的勤奋好学,是别的学校看不到的。当时,孙文林老师还在坚持教素描,颜先生主要在上海,每次回来上大课,一上课就是半天谈透视。素描教室里,从早到晚,灯光明亮,大家自觉学习,高年级的罗尔纯画得出色,我们就站在身后看,同学间也互相学习。那种脱离社会的生活,以后再也没有了。”董蕾回忆说,“那时,学校穷,没有食堂和膳食,宿舍简陋,每人分配一张床,自带箱子。我和同班女生唐令渊,中午用一个小的碳炉做饭,晚饭就在沧浪亭附近的三元坊,吃一碗馄饨面。这么过日子,大家没有叫苦,日日夜夜学画。”
1950年,董蕾(左)与唐令渊(中)等在沧浪亭。
给董蕾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,还有每日晚饭后漫步沧浪河边,经过教室的一幕:“隔河相望,希腊式大柱的素描教室,灯火通明,倒映水中,美到极致,那是我永生难忘的梦中水晶宫。”
尽管,当时美专师生已处于“最艰苦中”,“值兹国家在困难中求新生”,但男女同校的时光,仍是美丽又清新的。女生往往是男生注目的焦点,一些大胆的男生常以画赛会事务,班级问题,写生郊游等为借口接近女生,笨拙举动难免招致讥笑。有位工友,负责清扫垃圾、收发信件包裹、通报客人,她能叫出女生乐意接待者的名字,也能对女生不喜欢的男宾耸耸肩,发出逐客令。据说,男生中有的羞怯,有的大胆,有的已婚,有的在家乡和没受过教育的人订了婚,还有的虽然对某位姑娘有意,却不知怎样去追求……
“凯司令”咖啡厅的课堂
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董蕾毕业离开美专,融入真正的生活,成为上海电影制片厂最普通的一员,她画科学动画背景里的热水瓶,怯怯地攀上三脚架画主席像,绘制电影海报,在电影学校辅助教学,在特技车间通宵达旦做“绘画接景”(电影特技之一,通过绘画连接人物与场景),参与《上影画报》复刊。她在电影系统兜兜转转,“砸下三十二年”和整个青春。
央视《中国电影人物》节目,采访电影特技设计师董蕾
六十年代中期,周末晚上,董蕾常去南京西路的凯司令咖啡店,和颜师及同学聚谈,颜文樑总是用风趣的实例传授艺术道理。
“大家的话题不离开绘画,譬如,红色在阳光下是饱和色,但在咖啡厅日光灯下,蓝色是饱和色,穿红色显得暗,蓝色就鲜明了,颜校长就是在咖啡厅里,给我们灌输色彩学。闲谈中,他也聊人生问题,常常安慰学生。颜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。”董蕾说。每次聊天散场,总在晚上11点左右,颜校长关照同路人一定要先送女生回家。一次雨夜,送客男生不够,年近古稀的颜校长,乘三轮车把董蕾送回家,再返回寓所。这些业余生活与师生情谊,给予过董蕾不少慰藉。
李宗津《颜文樑像》1975
以丝线立足日本
1980年代初,董蕾尝试纱线编织艺术,用不经调和的彩线形成画作。当时一些画家轻视工艺美术,92岁的颜文樑坐着轮椅到青年宫,参加工艺美术协会为董蕾举办的个人展览时说:“画能否打动人,不在工具材料。”
1986年,退休后的董蕾,决定独闯日本,重拾中断三十余年的艺术梦。从语言学校,到舞台美术专业研究生,帮助她立足他乡的,就是被颜文樑肯定过,由董蕾独创的丝彩画(注:毛线在日本被称为毛丝)。
董蕾 丝彩画《邓丽君》
在董老师家的客厅,有一幅丝彩画《邓丽君》。她告诉记者,初到日本,自己对油画没有把握,见到毛线品种多样,中间色丰富,足够充作颜料,便研究出丝彩艺术,没有料到,一经创作,便难以罢手。“先将丝线剪成一厘米的点状,按颜色区分,贴到勾好稿的画布上,再压平,用固定液固定。一幅约40厘米长,30厘米宽的《邓丽君》,一星期就能完成。”从东京到静冈,每一回个展,她租借画廊,印制请帖,买家和粉丝都是普通百姓,一场展览,少则三成,多则七八成,作品都被竞相购买。
1998年,董蕾接到柯灵来信。读到“飘泊异邦逾十年,甘苦自知,倦鸟思还,落叶归根,自是善策。欢迎你及时回来,与家人安度晚年”时,董蕾泣不成声。2003年,她结束了十六年漂泊,回归祖国。
1998年5月20日,柯灵写给董蕾的信(董蕾供图)
还原颜师艺术,临摹威尼斯系列
晚年《自画像》中的董蕾,左手执调色板,右手轻搭靠椅扶手,耳鬓亚麻色短发,衬托出清秀的鹅蛋脸庞,眉目含情。这位看似柔软的老人却异常坚强,2018年以来,两次跌伤,导致髋骨与颈椎中植入人造骨。今年三月,因卧床康复,她先谢绝采访,后推迟半月,又提前一晚,在稿纸上写下谈话重点。
董蕾 《自画像》油画 2013
董蕾说:“回到阔别16年的上海,有点陌生,孤家寡人,据说我的画是工艺美术,不是绘画,于是决定割爱放弃,重拾油画笔,回归沧浪,静下来补习油画课。又一个十年寒窗,我在故乡和上海为亲友举行汇报画展,继续想要完成的夙愿。”
聊天中,为使记者录音清晰,腿脚不便的她主动起身,挪近椅子。她呼唤钟点工阿姨,原以为吩咐添茶,不料是为记者挂起大衣,以免褶皱。
眼下,董蕾老师十分牵记的还有颜先生的画作,采访一开始,她就直言:“近年,看到有些画展和网上有不少颜先生伪作,很不像样,颜先生的真面目被遮盖了。”
1993年,董蕾于意大利威尼斯圣保罗教堂前。
八十年代,董蕾曾追随颜先生早年足迹,到意大利写生。在威尼斯圣保罗教堂前一抹余辉中,颜文樑最具震撼力的《威尼斯圣保罗教堂》浮现在眼前。董蕾无数次想画下这幅杰作,“我想象当时颜师作画时的激动,情景交融达到了最高点,以迅猛笔触一气呵成,创造了永恒的动人画面。”
董蕾老师翻开早年出版的《颜文樑》画册,计划临摹5幅颜师最辉煌的意大利时期画作。《威尼斯圣保罗教堂》《佛罗伦萨广场》《威尼斯水巷》《威尼斯运河》等画作,尺寸与原作相等,均为长24厘米,宽16厘米。“这里的印刷颜色偏蓝,书上的色彩偏暗,看不太清晰,但是原作看不到。”董老师边看边说。
颜文樑《威尼斯运河》1930年 图片翻印自《颜文樑》画册
2019年8月19日,距离第一次采访将近5个月,董蕾老师在微信上回复记者:“五张都动笔了,一张发现用笔差距比较大,取消,只画四张,现在挂起来慢慢琢磨,四张放在一起考虑后再加工,好在时间充裕。下月开始要着手准备颜文樑艺术促进会十一月画展的作品。脚伤进展甚微,谢谢关心。”
董蕾正在临摹的颜文樑1930年的《威尼斯运河》
在澎湃新闻记者陆续采访中,今年94岁的陈徵封笔了,91岁的曹有成去年收笔了,87岁的朱曜奎和83岁的薛企荧仍在坚持,百岁的毕颐生身体已不适合坚持作画,董蕾是唯一绘画至今的女性。晚年的她,再次走进“水晶宫”。
在《怀念颜文樑老师》一文末尾,董蕾写道——
“进入21世纪,颜师的教诲更清澈展现:‘须知过去永不复返,未来决不先到,责乎过去,今日为明日之过去,望乎未来,今日为昨日之未来,急起直追,坐言起行,努力于现在之力行,而来安于现在,则更愿吾同学共勉之。’时间不会倒走,我是苏州美专最后一届的弟子。师生情结,怀念颜师,贯穿了我艺术生涯的始终。颜师离我们那么近,我们几个弟子经常在一起,切磋技艺,一如当年。”